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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回刘跃清 | 我遥远的大水田 (二)

醉美隆回西 2022-11-24 10:00

我遥远的大水田

文:刘跃请


群山叠嶂,草木苍翠,流泉飞瀑,鸟语花香,在一个个山褶皱里,民居零星,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炊烟袅袅,耕者乐然,老人悠然,儿童陶然,恍如桃源。此景此情,即大水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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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田有水,木瓜山水库。我对修水库没什么印象,只隐约记得小时候外婆家(木瓜山西冲界)住有很多修水库的民工,他们都是周边社队,出来挣“工分”的,大锅呷饭,大碗舀汤,嘻嘻哈哈,煞是热闹。二姨父和二姨就是这样认识的,二姨父当民工时住外婆家,茶山公社的,孤儿,看上二姨后,手脚勤快,嘴巴亲甜。二姨和二姨父简单交往后,不同意这门亲事。

二姨父跪在外婆跟前哭诉,我从小无父无母,如果春秀(二姨的名字)不嫁给我,我就是您的儿子……外婆心善,见不得可怜人可怜事,硬是让二姨嫁过去。现在,二姨一家生活幸福,家境殷实,两个儿子均名牌大学毕业,事业有成,儿孙满堂,回首往事,笑容满面。

木瓜山水库让群山环绕、山峙耸立的大水田,平添几许纤秀与瑰丽,从木瓜山坝上到水田村、白氹村、香溪村、源江湾村等地有近十来里水路不等,高峡平湖,山岭流翠,小岛星罗,碧玉青螺,山映水中,水抚岸草。夏日碧波万顷,乘一摇橹或机动船,穿行画中,凉风习习,心旷神怡;冬天水瘦山寒,野鸭数点,白云人家,别有风情,可垂钓可品茗可抚琴可对弈可作画可放歌可临风把酒……

那景色不逊于有的5A级风景区,只可惜“养在深闺人未识”,这儿远离繁华都市,就是到隆回县城开车也要两个多小时,还是让人心惊肉跳,得小心翼翼的盘山公路。也许正因为它远离都市,才保持那份清水芙蓉般的天然质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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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瓜山水库主要用于灌溉和电力,当然也使大水田好些村落较早的用上了电。小时候,家里夜间照明用竹片或煤油灯,我们在油灯下写作业、做家务,诸如喂猪、添牛草、扛柴火得端着油灯缓缓前行,那时就幻想如果每个地方装上电灯就方便了,随手一拉开关线,到处亮堂堂的。

正月里,去外婆家拜年,晚上在耀眼的电灯下我们和小舅、小姨疯玩,兴奋得难以入睡。在我儿时眼里,电灯(电话不敢想象)就是现代文明繁华热闹的光亮。傍晚时分,我很多次站在西冲界高高的山上,遥望木瓜山水库坝上朦胧昏黄的灯光,像浩渺天空闪烁的星光,遐想无限。

我们家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才用上木瓜山水库的电,还是村里把白马山集体林场的杉树(排树)卖了一部分,举全村之力,将数万碗口粗的杉木,从高耸入云的白马山上一根根扛到水库边上,近百里地,每家每户分一段路,接力赛一样往前搬。我们家我在外当兵,弟弟、妹妹在上学,全家就父亲一个瘦小单薄的“壮劳力”,那几万根排树大多靠父亲两个肩膀(母亲忙完家务后也去帮帮忙)不分白天黑夜一点点往前挪,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苦过来的。

当年,我服兵役惟一的优抚就是乡政府每年给两百块钱,后来据说涨到三百元。就是那可怜的几百块钱,乡政府一位领导说扣下来帮父亲买养老保险,钱揣在人家手里,父亲答应与不答应结果都一样。

二十多年后,父亲想起养老保险的事,领导说,那个保险早就通知取消了。父亲说没有接到通知呀。领导说退钱,让父亲先把保险单给他。父亲再去找领导,领导说保险单弄丢了,以后再说。以后,再也没了以后。我问父亲,您怎么不让他打个收条呢,或者给他复印件也行,还有当年的千把块钱和现在千把块钱能比吗?父亲紧蹙着眉头不说话。这是由用电引起的题外话。

因为修水库,很多乡亲离开祖居,移民他处,最远的好像是江西。他乡也许比大水田富庶,生活条件要好,但故土难离,最初一两代人的乡愁还是像雾霭一样萦绕心头,拧得出水。据说,由于木瓜山水库的水质好,无污染,适合做饮用水,下游隆回、邵阳等城市拟作为饮用水源,水坝将再次增高,又有一些乡亲得背井离乡。

人类的迁徙就是不断把他乡变故乡的过程,一个让你痛过爱过恨过哭过笑过,埋葬有亲人的地方即你身心家园,随着你流浪的脚步,冥冥之中的人生轨迹,当你在某处凿井汲水,磊土筑园,定居下来后,那儿也许就成了你后裔的根源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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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瓜山水库渔产丰富,以前水田村有一大片培育鱼苗的池子,蔚为壮观。因水质清冽,水草丰美,水域辽阔,库区鱼类较多,重的足有百十斤,但最好呷的还是那种长不大、仅二指宽的“白线子”,或熏或晒成鱼干,用老家的辣椒、生姜爆炒,色泽黄亮,香味扑鼻,鱼肉稍有嚼劲,鱼骨酥嫩,入口即化,人间至味。我久居他乡,自故乡来的亲友常有馈赠,月色溶溶的夜晚,一杯浊酒,一碟鱼干,对影成仨,将往事一同嚼成下酒菜。

村民捕鱼,垂钓不限,不准撒网,不能炸鱼。在养护与捕捞之间,水库管理所和库区村民经常上演“猫和老鼠”的游戏。斜风细雨,或和风丽日,有村民披蓑戴笠在浅滩处撒网,管理所的职工乘快艇突然冒出,像警匪片里的镜头一样,渔民奔跑不及就有被抓去呷几天“钵子饭(关几天呷用钵子蒸的饭)”的危险。当然,管理所打击最严厉的还是炸鱼,有年轻、头脑活络的村民将开山修渠修

路修宅基地用的炸药、雷管,以及锯末、石灰等填充在啤酒瓶或输液用的葡萄糖瓶以及别的什么玻璃瓶里,制成“土炸弹”,伺机轰炸鱼群,经常一声沉闷巨响后,偌大的水面上顿时白花花一片,多的时候像筛糠一样,密密麻麻,大的,小的,长的,短的,上下沉浮的,缓缓游动的,鱼白朝上还在箭簇般往前冲的……

这时岸上一片哗然,水里浪花激溅,人头攒动,远处正在劳作的村民闻声放下锄头或箩筐亦飞奔而来,鱼浮于水,村民逐之,谁捞到就是谁的。大多数鱼当时就被震死或震昏浮出水面,有的大鱼受伤后甚至过了几天才浮上来,让路人捡到一个意外“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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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弹响过约莫一锅烟的功夫,管理所的快艇就会风驰电掣般赶来,捡鱼的人群顿作鸟兽散,腿短、贪心跑得慢的被连人带鱼抓个“现行”,关起来(没有严刑拷打),问谁放的“火”,“倒霉蛋”做一副憨厚无辜样,一问三不知,有时候是确实不知道,即使晓得也不能说,这是规矩,也是底线。

一般关上几天,不了了之。如此这般,不能说管理所那班人就是一群白拿工资的“饭桶”,因为“线人(几乎每个村都有)”报告,他们很快就弄清了到底谁放的“火”。但从确定“嫌疑人”,到实施抓捕,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过程,比如今“猎狐行动”让“红色通缉令”上的人归案还难。最主要原因是他们没有执法权。

管理所呷公家饭的乘快艇气势汹汹来到村口,未进村就被一群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团团围住,拉拉扯扯,推推搡搡,指指点点,高声低语,甚至背后挨一闷棒,比走沼泽地、爬深山老林还难,即使历尽艰难、侥幸来到“嫌疑人”家,也是人去屋空,白跑一趟,让他们真正了解,并体验到人民群众就是比水库还要深还要浩渺的汪洋大海。

有次,我和一位老家河南伏牛山区的朋友聊及老家炸鱼的往事,他大笑,说他们那也有个水库,所有的故事和我老家如出一辙,有些细节都一样,可见“天下刁民一般黑”。

他说有年冬天,管理所到他们村去抓人,被村民堵在船上,不能上岸,谩骂推扯之间,突然有人“咚”的扔了颗土炸弹在管理所的快艇上,青铁色啤酒瓶骨碌碌地在塑料甲板上滚动,瓶口处短得不能再短的导火索嗤嗤冒着青烟……管理所众的人一愣,纷纷纵身跳入水中,姿势优美潇洒……他们在冰冷刺骨的水里喘着气作狗刨式,等了好一会儿,不见炸弹爆炸,一个个瑟瑟发抖地往船上爬,原来“炸弹”只有导火索,没有装雷管和炸药,再回头看岸上已空无一人,管理所的人浑身湿漉漉的如一群“落汤鸡”,嘴唇乌青、牙齿打颤,火急火燎地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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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距水库不远,但记忆里好像仅捕过一次鱼。夏天,我上初中时的一个暑假,一天我和弟弟还有好几个年龄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的邻居一起去水库边砍柴,水库边由于人烟少,柴火多,据说经水淹的干柴,烈日暴晒过后,好烧火旺。那天,我们刚爬上山腰,就听到山下炸弹响,我们跟着众人撒腿往山下水边跑。

捞鱼的人不多,水面上的鱼零零星星,不像小伙伴们平常描绘的那样,有的鱼出现在让我“望洋兴叹”的水中央,有的鱼看似翻白,但人一近前,它又猛地一窜,冲出十几米。

弟弟在岸上大呼小叫地提示提醒,我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水绿汪汪的,由于山势陡峭,近岸处亦深不可测)费力地“狗刨”,前面、背后不时有鱼窜出,水里的我比熊还笨,气喘吁吁,顾此失彼,眼花缭乱,手忙脚乱,有一两次眼看一条大鱼就要到手了,刚靠近,它又窜开去,以我的水性和胆量又不敢到水深的地方去冒险,最后只是跟着大家一阵起哄,白忙乎,脸上讪讪,两手空空。

那天有点奇怪,闹腾近太阳下山,水面恢复平静,管理所的快艇也没出现。回家时,感谢邻居廖姓兄弟俩给了我们一条半大不小的鲢鱼,以解馋虫。廖姓兄弟比我们大几岁(我们平常称叔),他们水性好,那天收获颇丰,满载而归。

呷饭时,娘说我们“莫能干”,没抓到鱼。爷爷戳着长长的旱烟杆大动肝火:“这种鱼能呷吗?以后再也不准去水库捞鱼,谁去,打断谁的腿!”现在想起,我和弟弟当时的处理是对的,对自己的能力有个清楚的认识,有所畏惧、敬畏,才能平安。爷爷发脾气也是对的,毕竟太危险了,那种鱼不呷也罢。

爷爷的话应验了那句俗语:家有一老,胜过一宝。那次抓鱼,印象太深刻了,后来,我经历很多人很多事,情形如同那次抓鱼,身边看似很多机会,自己也竭尽全力地奋斗,去争取了,到底是力不能逮,落得一无所获,顾影自怜,身心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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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炸鱼,捕鱼,乘船,放排(将木材通过水路运出),加上有的大姑娘、小媳妇和家人吵架,一时想不开寻短见,几乎每年都有年轻鲜活的生命消逝在水库里,其中以炸鱼、捕鱼为甚,有时惨状不忍听闻,但周边村民并不引以为戒,每到夏季,依旧狂啸山野,击水幽潭。

儿时,村里常有人用楠竹扎的担架抬着个红色或白色人形包裹物缓缓经过,气氛沉闷,前后不见行人,即使有人迎面撞上亦如浑身针扎一样,猛一跳,赶紧躲开,路边的人家紧闭屋门,并燃放鞭炮。

那是在外“凶亡”的人往家赶,即使抬到家门口附近不能进屋,更不能进堂屋,只能在附近搭一个工棚,备后事,做道场,送葬。很长一段时间,整个山村,包括蜿蜒山路都笼罩在一片凄凉悲哀寂静惊恐之中,细伢子天一黑就不敢出门,有时候就在自己家,对那些黑角落也感到害怕,上厕所都不敢去。

老人说,年纪轻轻的就走了戾气重,人生很多事都没经历过,心有不甘呀,不像老人,那是灯油耗尽,夕阳下山,拄着拐杖蹒跚慢慢走向生命的终点,阅尽沧桑,也愈发慈祥仁厚。

村里有老人去世,做“白喜事”,细伢子们跑来跑去玩疯了,在棺材盖合上前,甚至站在凳子上打量,一点儿也不害怕。但对于英年早逝的生命,那一片地都不敢去。童蒙无知,命分长幼,现在始懂得每一个生命、每一个灵魂都值得尊重,悲悯,厚待,《金刚经》里“无寿者相”,以及俗语“亡者为大”也许就是这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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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水库的点滴记忆如同儿时调皮刻在小树干上的刀痕,如今树已茂盛合抱,一道道刀痕结疤成一只只眼睛,日夜醒着。

几年前,夜宿浙江舟山群岛上的“东极岛”,夜半醒来,涛声盈耳,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见周围一片墨绿,以为又回到了大水田,又站在西冲界的山上放眼眺望,“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词人纳兰似乎道出了我当时的心境。

作者:刘跃清,隆回县大水田人,中国作协会员,原南京军区政治文艺创作室专业作家,现供职于江苏省政协文史委办公室。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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